南方周末：金税四期来了，企业、高净值人群该如何纳税？

南方周末

2022-12-28 07:29

▲ 中国税务部门正在开发金税四期，2022年年底将基本开发完成。

以数治税，是利用不同领域的大数据比对，挖掘企业背后的交易逻辑，让税务部门提前预判风险企业。

“互联互通是大家都想做的事，但联通可能产生的后果也将成为各方博弈的重点。”

金税四期税收征管重点增加了所得税，尤其是个人所得税。

文｜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责任编辑｜冯叶

金税四期的脚步越来越近。

2022年12月6日，金财互联（002530.SZ）在投资者互动平台表示，公司全资子公司方欣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方欣科技）通过联合体合作中标了“国家税务总局电子发票服务平台（二期）项目”，此项目为金税四期的核心业务系统建设，方欣科技正参与建设开发。

金税四期，是国家税务总局在原有税收信息化建设工程一期、二期和三期的基础上建立的智慧税务系统。2020年，税务总局向国家发改委申报“十四五规划”重点工程项目，同年底，金税四期决策指挥台启动公开招标。

“说白了，就是让企业的所有行为都摊到明面上。”近两年，陈伟一直在追踪各种针对金税四期的解读。他入行六年，现任一家工程设备企业财务负责人。

陈伟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他所在的行业，过去少不了一些难以说清的费用，现在业内担心的是，金税四期上马以后，原有的操作是否还行得通。

9月15日，国家税务总局局长王军在金砖国家税务局长视频会议中的发言，让外界终于得以窥见金税四期的真实面貌——以发票电子化改革为突破口，深入拓展税收大数据资源，内外部涉税数据连通，线上线下数据贯通。

在此七天后，王军在一场论坛上再次宣布，中国税务部门正在开发金税四期，2022年年底将基本开发完成。

南方周末记者向国家税务总局致函了解金税四期相关建设情况，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全电发票”

“离开‘全电发票’谈金税四期，毫无意义。”湛蓝科技CEO王焱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朋友圈的个性签名是“电子发票改革先行者”。

2017年，王焱辉跟他的团队已意识到发票电子化的趋势，在广州创办湛蓝数据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湛蓝科技），主要为个人提供电子发票管理工具“票税宝”。同年底，湛蓝科技被方欣科技入股，成为金财互联旗下子公司。

方欣科技曾在2011年中标国家税务总局金税三期纳税服务平台承建商。

实际上，2015年8月，国家税务总局在北京、上海、浙江、深圳等地已开始试点增值税电子普通发票，2016年又开发了全国统一的增值税电子发票系统，商家通过税控设备就能开具增值税电子普通发票。

2020年，增值税电子专用发票试点工作在宁波、石家庄和杭州三地试行。2021年1月21日起，全国25个地区的新办纳税人实行专票电子化，可开具增值税电子专用发票，全国均可受票。

起初，陈伟以为金税四期提出的电子发票跟现行电子发票没有太大区别。在纸质发票和电子发票并行的当下，很多企业的财务人员对电子发票接受度低，担心发票有假，甚至不让员工用电子发票报销，“推行难度很大”。

金税四期的电子发票，指的是全面数字化的电子发票。

王焱辉打开手机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两种不同的电子发票样式，一张是现行的电子发票，一张是全电发票。全电发票最明显的不同在于取消了密码区、发票代码和校验码，只能看到买卖双方、交易产品及相关金额。发票专用章改用电子签名，电子发票监制章也替代了原发票监制章。

王焱辉解释，现行电子发票设置密码区、校验码和发票代码的作用在于防伪，而全电发票无须开票设备，也无须纸质，在开票当下，系统已自动记录下交易双方的详细数据。

此外，采用全电发票后，后台能实时记录、监控企业上下游动态，一旦企业有异常动作，后台亦能够实时发现问题，锁定开票账户。

2021年11月30日，广东省税务局、上海市税务局、内蒙古自治区税务局先后发布公告，宣布自次月1日起，在省内部分地区开展全面数字化电子发票试点工作。

找到开票人

“过去必须有税控盘才能开票。”一位曾在海口一家车行从事财务工作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每个月15日前，他都要通过税控盘汇总上月发票，打包上传至电子税务局，清盘后完成申报纳税。

税控盘是指企业与税务局系统的连接设备，形状如移动硬盘大小。提供税控设备的有两家企业，旋极信息（300324.SZ）旗下的百望金赋和航天信息（600271.SH）。

金税四期的全电发票不再通过税控设备开票，企业只要登录电子发票服务平台，即可进行开票，而企业开票、收票的所有行为数据都会实时记录在系统内。

假设一家企业一夜暴力虚开三千万发票后跑路，过去使用税控盘的时候，这种行为要在一个月以后才能被税务局掌握。

暴力虚开指的是，一些不法分子通过注册空壳企业等方式虚开增值税发票，在公司短期存续期间领票、开票后，进行虚假纳税申报或者不申报即逃逸失联。

王焱辉说，金税四期实行开具金额总额度管理，每家企业都会分配相应额度，一旦暴力虚开，系统就会锁定这一账号，“想开都开不出去”。

在全电发票试点地区，金税四期电子发票服务平台纳税人端还加入了实名认证或人脸识别功能，一旦发现异常，税局能根据后台信息找到相应的开票人。

国家税务总局已于2021年发布税务网络可信身份体系认证的招标公告，中标供应商为航天信息。2022年9月13日，航天信息董秘回复投资者，除了网络可信身份体系外，还中标国家税务总局网络安全防护体系建设项目，这是金税四期又一项核心项目。

王焱辉一一盘点了国家税务总局已发布的采购标：税务网络可信身份体系、电子发票服务平台应用开发、电子税务局等，并介绍，后续还会继续完善相关系统建设，包括大数据采集、风险指标库等等。

“全电发票和电子发票服务平台建成后，意味着金税四期能在年底基本上线，其他的内容后续会逐渐优化完善。”王焱辉说，上述项目中，全电发票和电子税务局直接面向纳税人。

按照金税四期的规划及步骤，到2025年将基本实现发票全领域、全环节、全要素电子化，税务执法、服务、监管与大数据智能化应用深度融合和联通，形成与相关部门常态化、制度化共享涉税涉费信息。

以数治税

“以数治税”是金税四期另一个关键词。

金税工程一期、二期时代，通过增值税发票管理流转税是主要的征管办法。2015年，金税三期在全国推广，已有大部分税收征管工作和服务通过网络实现，大数据初见成效。

北京大成（上海）律师事务所律师陈沈峰曾在税务系统工作多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税务部门征管的工具主要是发票，但在数据不真实的情况下，尤其是很多打着引号的避税行为出现，使税收征管的难度增大。

而金税四期上线后，税务局的征管工具将变为数据。

国家税务总局局长王军在2021年一场年会发言中提到，金税四期的设想即围绕智慧税务，形成纳税人端、税务人端和决策人端为主体的智能应用平台体系。

其中，在纳税人端打造“一户式”和“一人式”的税务数字账号，每一户法人和每一个自然人的税费信息智能归集和智慧监控。

例如，一家企业发生交易开票的同时，发票信息进入交易双方内部系统及金四系统，以纳税人缴费人为单位进行实时归集和分析，感知风险和自动预警。

数据不仅指发票的信息数据，更重要的是其他部门的涉税涉费信息，如银行数据、不动产数据、企业数据等。

“以往是接到举报再倒查发现问题。”陈沈峰表示，以数治税，是利用不同领域的大数据比对，挖掘企业背后的交易逻辑，让税务部门提前预判风险企业。

中央财经大学税收筹划与法律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数据协会财税大数据专委会会长蔡昌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云计算、区块链、人工智能等技术都将在金税四期起到重要作用。当国家税务总局需要相关数据时，将采用分布式计算，清算各地存放的资源，再将结果传递到云端，而不需要将数据资源传递、存储到总部，大大提升运算效率。

另一个作用在于，金税四期的数据采集能力大大增强，税务部门获得企业及个人违法行为的完整证据链更为方便。

2021年以来，国家税务总局通过税收大数据顺利处理一批重点领域的偷逃漏税案例，这也得益于2019年由中国人民银行、工业和信息化部、国家税务总局和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四部门联合召开企业信息联网核查系统启动会。

金税四期时代，各个部委间的信息互联互通及共享将形成常态化和机制化。

不过，跨部门的数据交换及信息共享程度有多深，目前还难以估摸。“互联互通是大家都想做的事，但联通可能产生的后果也将成为各方博弈的重点。”陈沈峰说。

高净值人群或成监管重点

一名不愿具名的资深财税人士透露，个人所得税信息云平台是金税四期项目之一，能将来自不同部门的纳税人身份、单位、家庭、个人收入等数据一体融合，建成全国个人纳税人“一人式档案”。

目前，针对每一个自然人的税费信息已通过个税App完成个体纳税申报，这一应用软件未来还能做到税、费信息“一人式”智能归集。

金税四期上线意味着，高净值人群或成监管重点。

高净值人群通常资产净值在1000万以上，主要以企业高管、影视人员、网红主播和头部自媒体从业者为主，按规定应按最高税率申报个人所得税。

而在近两年，多名网红主播和影视明星接连被查出虚假申报、阴阳合同隐匿收入、转变收入性质以及滥用核定征收政策等违法行为。

此前，深圳税务局发布《自然人税收应用平台四期建设项目公开招标》公告，明确要求以收入高净值为重点。招标公告提出几点要求，包括实现经营所得申报管理、个人所得税数据质量监控、个人所得税重大事项监控管理等。

尤其是个人所得税重大事项监控，特别提到个人股权转让、非货币性资产投资、股权激励分期纳税和转增股本分期纳税等事项。

“一人式”档案建立后，一些过去普遍存在的税收违法行为将无处遁形。

陈沈峰举例，假设一家企业进了100万的货，却被法定代表人以个人名义转卖获利，但公司财务报表上，100万的存货仍然存在，仍可以作为进项抵扣税收。税务局过去查账，只能查到100万的货仍在公司。但金税四期还能发现法人账户上有一大笔收入进账，或长期与他人有大量往来金额。

据此，税务部门可以要求该法定代表人针对这笔巨额进账给予解释，即使不一定关联到法定代表人私户的收入与公司货款有关，也会被界定为个人收入，按照个税比例缴纳税款，“至少国家税收没有流失”。

此外，某些行业的企业习惯通过私人账户发放员工部分工资，以达到避税或少交费的目的。还有的企业公卡和私卡不分，由私卡收款的部分成为账外资金，并未如实纳税。

据多位受访者介绍，金税四期上线后，一方面，任何账户超过5万元的现金交易、长期给员工转账的私卡账户转账超过50万，都会引起监管关注；另一方面，若报税薪资明显低于同行业企业的薪资水平也会引起稽查部门注意。

在陈沈峰看来，在共同富裕的背景下，金税四期不仅征管规则发生变化，税收征管重点还增加了所得税，尤其是个人所得税。“只有掌握数据，才能更好制定税收政策，保障税收公平。”

也有人担心金税四期对民间交易行为过度监管。多位受访者表示，对自然人账户的监管主要还是针对高净值人群，除非金额很大，比如某些专门从事房屋租赁事业的二房东（包括一些房产中介机构）。

真正的“税收筹划”

2021年，国家税务总局开展网红、明星领域相关查税行动后，不少人想找各种办法试图规避。“一旦被查，意味着国家已经实际掌握相当多的经营数据，底牌都没了，你还能做什么？”王焱辉说。

一般情况下，税务部门在掌握相关情况后，会先通知相关企业自查。两个月后，税务部门复查，其间若仍查出有偷税漏税的情况，除了补缴税款、滞纳金外，按照有无主观故意和情节严重程度处以1—5倍罚款。对于主动补缴和主动报告少缴的部分，罚款一般较轻。

2022年3月15日，上海市税务局第四稽查局依法向影视明星邓伦追缴1.06亿元。其中，对其主动申报补缴的税款，处以0.5倍罚款；对于虚假申报偷税并未主动自查补缴的税款处以4倍罚款。

金税四期启动建设后，陈沈峰已多次受邀给不同行业的企业开展相关讲座。不少企业已经意识到，游戏规则正在改写，让他们担心的不仅是以往一些“合规”的方法能否继续合规，更害怕拔出萝卜带出泥，令过去可能存在的违规行为也暴露在阳光下。

蔡昌表示，企业一些行为会留存在系统内作为存证，即使今天发现不了，一年半载再查也没问题，至少可以追溯三年，重要案件还可无限期追溯。但是否会追溯金税四期上线前的行为，目前尚无定论。

在与企业接触过程中，陈沈峰感觉大部分企业都有很强的合规意愿，但他们又怕自己合规了别人不合规，会让自己丧失竞争力，或者根本不清楚当前的做法是否违规。

蔡昌表示，是否合规具体要看企业的业务逻辑是否符合法律要求，同时企业还要做到财务、法务、税务、业务和事务之间相互印证，合规性就提高了。

在他看来，真正的“税收筹划”指的是在国家法律允许范围内，通过一些经营活动调整、交易结构设计、会计政策选择等方式，合理降低税负。

假设一家企业去贵州和江西设厂的税负不同，那企业当然能选税负更低的地区投资设厂。“企业能解释清楚自己享受这一政策是有依据的即可，国家则保留检查权。”

前述不愿具名的财税人士提醒，很多企业能做到程序上合法合规，但纳税金额与事实相违背，税务部门依然可以认定为偷逃漏税。他见过太多打着“税收筹划”名义做避税业务的企业，“相当多的人都会进去”。

（应受访者要求陈伟为化名）